九十九

（二十三）下

 

王希杰这栋房子刚开盘买的时候8万多一平，而现在早已飙升到15万。虽然他提的要求苛刻，不允许贷款，签定合同一周内必须付清全款，但是由于挂到中介的价格低于市价10%，还是很快出手了。

 

凌世9F

即使凌世于写字楼之外的境况已经四面楚歌，但写字楼内的普通职员依然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忙忙碌碌，他们完全不知道明天自己的命运将会交到谁的手里，是平稳渡过危机后作为和公司共患难的有功之臣被犒赏，还是如重击之下安有完卵的被大规模裁员，房贷车贷不知该向谁要，老婆孩子不知道怎么养。如此庸庸碌碌，每天假装在生活的人们也不知道幸还是不幸。

方秘书将王杰希引到喻文州的独立办公室。

房间大致25平，一面为实墙，一面是朝外几乎落地的窗户，另两面作为隔断的墙体上方 2/3是玻璃。

“杰希？稀客啊，坐”，喻文州眨眨桃花眼，笑的眼睛都生了纹路。

“怎么，你是来看我笑话还是安慰我？”喻文州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认真讲他的普通话并不标准，却带着南方人特有的拖长而娇嗲的尾音。王杰希只想到‘甜而不腻’四个字形容。

“我既不会无聊到来笑话你，也懒得做安慰这种面子上好看的无用功。”王杰希坐在老板桌前面放的皮椅上，他穿着高领纯黑色开司米针织衫，下面是深灰色小脚裤，九分长度，翘起的二郎腿露出一截光裸的小腿，因为长期捂着比脸和手的颜色更加白得刺目。

“还是那么没劲，别人说一你就接二，这么不懂迂回啊。”喻文州笑吟吟的，他把自己塞进王杰希坐着的皮椅和老板桌之间的狭小空档，倚着桌子台面坐下，屁股只沾了一点边，腿伸得老长，一直挨到王杰希座椅的转腿。

“我一直都很直接”王杰希掏出卡夹，从里面抽出一张卡，“这里面有2000万，我已经做了授权，你随时可以全部取出来。”他递上卡，喻文州坐的位置居高临下，他怔怔地看着塑料卡片，而迟迟未接。

“你拿着，凌世什么情况你比我更清楚。幻想家的合约中应该明确规定了每个月核对项目进展，如果偏差值超过15%或者项目逾期超过30天就可以无条件终止合同，你们是这么签的？”

“10%，20天”

“所以”，王杰希把卡塞进喻文州手里，“幻想家的合约是你最大的筹码，一定要尽快重启项目。”

王杰希放开卡，手却抽不出来，喻文州死死的握着他的手，指关节都用力到发白。“我每天都为了融资的事整日头疼，别说2000万、就是1000万、500万我都不会犹豫的接下，可我最不想要你的钱。”

“你能不能不要把别人想的太复杂，我既不是因为同情也不是想施舍，只是单纯想帮你。”王杰希费力的拔着被攥紧的手，骨头都开始疼痛，他烦躁的推了一下，“松手！”

手终于被放开了，王杰希吃痛的给自己轻轻揉着，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却保养得宜的像女孩子一样莹白细腻的手赫然是用力过度造成红白相间的指痕，他觉得自己简直自讨苦吃，喻文州真是他的克星，永远不知道他在意什么。

“我把所有人都想的很复杂，唯独你是例外，只是我控制不了自己会多想，你能不能别给我希望。”喻文州从俯视的角度看着王杰希，眼神却显得愁苦和悲哀。

他的性格明明是再温润不过的，唯有在感情一事上偏执而狷狂。王杰希看着他眼底深埋暗自涌动的流火，忽然间觉得胸口发闷。

“喻文州，唉……”

人生漫长，总会与无数人相遇，喜欢者有之，相爱者有之，只是最后陪伴在身侧的只得一个。有些人再好也注定无福消受，也许是来得太晚，又或者走得太早，总之是不巧。

“呵，难得你来，比给我送钱还高兴，不喝点吗？”喻文州起身，走到柜子边上拿了一瓶还剩下不到一半的单一麦芽威士忌，接着用另一手夹着两只水晶酒杯。

“不了”王杰希从包里掏出一个档案袋放在桌子上，“叶修让我给你的”。

“噢？”喻文州打开档案袋倒置，一张支票飘飘然降落在台面上，一张金额为3000万的转账支票，扣着“经纬度科技有限公司”的财务章。

“你和叶修的公司？”喻文州脸上因扮演苦情而颓萎的神态瞬间褪色，他自认很了解王杰希，以为他会偷偷瞒着叶修帮自己筹钱，没想到他对叶修倒是开诚布公的谈过了，更没想到一直对商场兴趣寥寥的他竟然开了自己的公司，还一挪就是3000万。王杰希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他感到意外，他却失落多过惊喜，因为这所有一切的变化，都与他无关。

“是”

“他有什么条件”，喻文州何其敏锐，不会注意不到该有法人人名章的地方空着。

“2000万股凌世未来三年有效的行权，按照现在的股价。你如果同意，协议在袋子里，签好后找叶修兑现支票。”

“哈……哈哈……”

喻文州倒了两杯酒，一杯推至王杰希面前，另一杯略一举起就直接干了。“不愧是叶神啊，真是好筹谋，凌世的股价都跌到冰点了，还承蒙他看得起一赌就是三年。”

说完他又给自己倒上酒，王杰希拿指尖点在他的手腕处，“要是……你可以不签，想办法再融资，然后拖，拖得越久越有利，如果能拖过11月，幻想家会比你更坐不住，你的确承担违约的风险，而对手消耗的同样是真金白银。”

“不了，叶修提的要求很公平，这时候还肯掏钱的投资公司，只会比他的价码更狠。本来行权不是我能够做主的，不过以叶修和鼎晟、中智国鳌千丝万缕的联系，会为我在凌世争取到更多的筹码，也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说不定。”

“你总是有本事将劣势变成优势，看来在这问题上你比我看得更远，我该预祝你达成所愿吧。”王杰希忽又觉得自己还是很了解他，至少了解他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更了解他不甘于平凡的野心。

“杰希，我总觉得你不适合这种蝇营狗苟的事，没想到商场和江湖还是把你拖下水，在大学里念念书不是挺快乐的，多单纯啊。”

“你不知道吗，过了18岁就再没有单纯的事了，即使有大概也能算是纯粹。”

“那你是个纯粹的人吗？”

“我尽量”

王杰希端起喻文州给他倒的酒，拿杯子和他轻轻碰了一下，“我有件事要你帮忙，先喝为敬”。

“只要我能做到的”

“第四代，幻想家并没有在后台设置进程控制，虚拟舱是不具备硬件断开条件的……”

王杰希没有继续往下说，他观察着喻文州如变脸一样只剩下肃穆与严峻的神色，“我就猜到，聪明如你，有太多种办法知道真相。你手里掌握多少资料？能不能全部给我，我和叶修在鼎晟的层级不比你，拿不到最核心的资料，而且凌世接触第四代的时间更长。”

“胡闹！你知道这里面牵涉到多少方的利益吗？！凌世、幻想家、鼎晟，随便哪一个，你能招架的住！”

王杰希摇摇头，而后又点点头。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而我们只是商人，敢在这上面动手脚你会输得血本无归。”

喻文州又想去握王杰希的手，但被他十分巧妙的回避。

“我只求八个字：与人无忧，与己无悔。”说完了他笑了，笑得如千山暮雪般坚毅。

喻文州忽然间透过这个被岁月打磨得不那么凌厉的成熟男人看见了往事，18岁时他刚刚出道时身上绽放的光彩，以及20岁割股疗伤的狠厉和决绝。他脱口而出少有的不经过大脑只凭感觉的话，“好，回头我整理一下，都发给你。”

“拜托了”

“他都知道吗？”

“嗯”

喻文州轻声笑着，仍是一口饮尽了杯中酒，“我敢说比叶修更爱你，到现在看来确实他更适合你，至少我不会陪你一起疯。我还是祝你能达成所愿吧，你真给自己挑了个最难缠的对手。可我就是不想祝你幸福……”

“不必了”

也许两个人最适当的距离就是友情以上，恋人未满，太近太远了都不好，只有清明中又怀着一丝暧昧的时候，才真正看清了这个人的野心与脆弱，执拗与痛苦。

人的好奇心也许不会消失，但问题本身却具有时效性，大致过了某段长度的追溯期，答案就变得无关紧要。比如，王杰希曾经想问他，离开联盟、接触凌世，与那篇揭露他们关系的报道是不是根本毫无关系，却可悲又可笑的直接导致了他们分手。

“如果……”喻文州话只到一半，并未继续。

王杰希想到了花样年华里，梁朝伟好像问过张曼玉‘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同我一起走’，他大致想起这个梗，却想不起张曼玉的回答。

“哪有那么多如果。”王杰希嘴角噙着一抹淡笑，若有似无，他不知道喻文州是否也想到同一个梗，但这就是他的答案。那抹淡笑使他的整个面容都柔和得像打了光，既有冬日的哀愁，又饱含春日的希翼，喻文州在王杰希的眼里仿佛看见了流光如四季般旋转，瞳孔周围散开来无数光斑，最终停留在冰雪消融后的春暖花开。

“走吧，我送你”喻文州撂下杯子，拿起挂着的风衣。

“不用了，叶修在下面等我”

“哦？那更要送了”喻文州所有失态的表情潮水般退下，桃花眼眯缝着，如同狐狸般狡黠，“走吧”。

喻文州紧跟在王杰希身后半步，老远就看见白色极光边上斜靠着一人在抽烟。

他走近前，特别诚恳的开口，“前辈，还要说句谢谢了”，声音柔和而动听。

“别多心，我又不是为了帮你，生意嘛，总要投资才会有回报。”

“不过还是有件事要拜托你”，喻文州说到这里停顿。

叶修看了王杰希一眼，后者会意的上了车等。

 

“叶修答应我，帮我照顾好杰希，以及别让他伤心。”

“他这么大个人能照顾好自己，不用我更不用你操心。还有，他会不会伤心其实在于他自己，也不在别人。”

“你什么意思！”

“喻文州，我说你什么好，王杰希这么一拽得跟什么似的人，愿意在下面的时候就是图个舒服，难不成你还真想着能事事压他一头？我宁可他展翅高飞摔得遍体鳞伤，也好过当只一辈子住在屋檐下的八哥。”

叶修说话直白如尖刀，喻文州敛滟锋芒似寒玉，即使他们始终立场不同，对话也总是克制而有礼，少有这样的冲突。

“爱一个人，与其上来就把心掏给他，不如先问问他要什么。”

“你这是作为胜利者在跟我炫耀吗？”

“不敢，我只是希望你今后能够避嫌。”

“当初，你跟我避嫌了吗？”

“所以前车之鉴，我得吸取教训吧。”

喻文州驻留在原地，叶修把车子真的开成一道白色的极光。纵使可以扭转乾坤的5000万，也买不到时间的片刻停留。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