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二十二）

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

 

“生命体征没有异常，不过因长时间未进食水有些虚弱，需要适当补充体液，现在已经输上液了，应该没什么问题。但要持续观察，如果发现有不适症状要即时到医院做全面检查。”

“他们什么时候能够转醒？”

“不好说，长时间的睡眠剥夺会引起补偿和反跳，这个长度因人而异，你们可以等待自然转醒或者6小时后叫醒。”

送走了医生，30多个小时轮候的项目组成员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地，而刘弘雅、白偌几个人主要负责人几乎没睡，只有实在扛不住的时候才稍微闭一会眼。

目前他们掌握的数据里面，在四代虚拟舱的环境内停留超过12小时的人占比不足8%，超过24小时的为零，当叶修和王杰希在舱内停留达到24小时的时候，白偌紧急联系了幻想家的高级工程师，得到的答案是“等”，“等待系统与使用者断开连接，主动退出或被动退出，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全沉浸式体验为深度连接，通过外力干扰打断可能会对引发意识模糊及强烈的情绪躁动。”

时间超过30小时，项目组蹲守在现场的成员简直如坐针毡，完全不似叶、王二人在游戏中的其乐融融，越靠近36小时的人体临界点，他们的身体耐受度就面临越大的考验。

……

王杰希短眠转醒后超级头痛，他只睡了大致三到四个小时。

生活大抵如此，高潮后面必定是低谷，A面背后肯定是B面，爽过了之后大概就是……各种副作用吧。

“我这是？”他环顾四周，浓重的办公环境说明他此刻还未出鼎晟的大楼，记忆碎片找回成功，他想起了在睡神附体前刘弘雅的一系列反应，“叶修呢？”

“他也刚醒没多久”

叶修已经将进入游戏后发生的事情向在场诸位简要说明了一番，现场正好处于一个短暂的冷场，每个人都需要点时间消化几方面的信息，以弄清楚整个突发事件的成因。

谢天谢地，刘弘雅终于不再咆哮了，“杰希你们是游戏菜鸟还是第一回接触虚拟舱，我想AI引导者已经很清楚的交代过退出游戏的办法了？”

王杰希自知理亏，让这么多人守着他俩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而当事人却在游戏里嗨翻，所以他不忍心也不敢揭穿，如果单纯指第四代的话他和叶修的确是第一次接触的事实。

“抱歉抱歉，一时高兴就忘了”叶修不似王杰希脸皮薄，直接就把道歉的话茬接过去了。

“对不起”王杰希低头。30多个小时的劳心担忧，道歉几次都是应该的。

“白偌，为什么保险没有发挥作用，这是重大失误你懂吗？”

刘弘雅作为项目组长，处理突发情况是首要任务，之前的工作重心是确保叶修和王杰希的安全以及健康，真正的问责却是从解除危机后开始。

“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过只一点，我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能一次又一次的躲过安全程序，要知道它的运行机制是随着玩家实力呈几何倍数增长的，按理说无论他们多强都等同于必死关卡，死了一定会被送回初始AI处，也就是被强退。”

“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你们到底是怎么绕过保险的，还是真的存在漏洞？”白偌在叶修和王杰希二人之间游移，迷惑与好奇写了满脸。

“呃……你说的保险，还有什么安全程序，是什么玩意？”叶修眼里内还留着亢奋退去后的萎靡，他先看看白偌，又看看王杰希，后者猛地点头表示自己是同盟。

“一条龙，喷火的，碰到就Gameover”

“啊，呵呵”

叶、王二人脑袋上此时满是黑线，他们分享了详尽过程后，一时间寂静无声，众人同样挂满了黑线。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同情那条龙呢’，这么想的也许不只白偌一个。

落地成针的短暂静场之后。

“发生这种事概率是多少？”刘弘雅最关心的就是到底是个案还是普发现象。

“我们用电脑模拟的时候无限接近于零，真人方面可提供统计的数据太少，我无法给出结论。不过如果是概算叶修和杰希游戏水平的话，有他们这种实力的不足百万分之一。”

“不是不能接受，不过要着重对安全程序进行升级和测试，另外在开始部分加入预警提示，以及做好可能出现问题的预案和公关应对手段。”

了解完情况的刘弘雅已经开始部署下一步的工作，一旁的王杰希犹豫再三后开口，“虽然我是外行，但据我所知任何系统或者程序一定会有后门和漏洞，为什么不能从设备源头考虑强行中断连接，就像热启动失效了还能靠冷启动一样。”

“Bingo！你问到点子上了，但很遗憾答案是不能。幻想家和我们说无能为力，技术暂时实现不了或者出于别的什么原因，但答案都是不，我能做的只是让概率无限趋近于零。”白偌颇感无奈，设备硬伤单靠他的小组弥补简直压力山大，但是鼎晟重金养他的理由不就在此吗。

“如果玩家一直不出城呢，一直在安全区？”

“那他还玩个屁啊”，白偌觉得有点好笑，但他还是稍作思考后给出答案，“也没有办法，如果将保险覆盖至安全区，整个游戏的构建会出现无解的矛盾。”

 

之后的讨论是专业人士的绝对领域，叶、王二人都无心继续。

回家的路上王杰希始终眉头紧锁，“叶修，如果有一天梦境与现实的边界模糊，人们可以选择在任何一边生活，那么作为最初参与者的我们，是会载入史册还是被后辈骂成贩卖精神鸦片的毒贩？”

“我不知道”，叶修借着吐烟的时机重重叹气。

“我不知道”，他再一次重复的说着。

 

9月

著名鹰派政治家小室再次发表过激言论，并且向议院建议修改历史教材。

外交部隔空对话，强烈谴责小室这一不负责任的引战行径。

沣瑞资本再次减持凌世A股。

 

凌世内部是否风声鹤唳尚不得而知，但鼎晟终于等来了他们想要的机会。幻想家发出公函希望到B市鼎晟总部进行考察，以进一步加深了解和彼此间的友谊，为期3天。

之前的美国行，鼎晟以高姿态冷静回应是表明一种态度和对立场问题的坚持。不比低人一头的凌世，鼎晟需要让幻想家意识到，想要合作那么平等的对待是先决条件，但如果这时候还继续维持高冷就不再是商业手段，而是高层整体决策失误以至错失合作机会了。这种可能性当然不存在，所以唯一的策应只剩对代表团的盛情招待。

 

叶修、王杰希无缘高层间的对垒，但被点名参加最后一天的送别宴。

叶修穿着深蓝色格纹套装配同色系领带，王杰希穿着深灰色套装配蓝灰相间斜纹领带，二人估算着时间提前半小时抵达。行至会所大门，一圈半人来高的灰墙掩映，枝丫繁茂的树木从墙里延伸到墙外，自动铁门进去后沿着碎石铺成的小路开了约十分钟才看到建筑真容，中西合璧的风格，算起来从大门起始就未见任何，牌、匾、标识、广告，只有立于门口处的怪石上刻着“风雅”二字，以及玄关挂着的一幅草书“寻本溯源”。

会所一天只开四席，一席一院，按春夏秋冬取名。穿着中式秀禾的服务员将他们引到“知秋居”，他俩到的不算最早，白偌和孙灵已经坐着喝茶了，随后是赵远卓，等到刘弘雅陪同着幻想家一行人入席，重头戏才算是正式开始。

真是无愧于“寻本溯源”四个字，除了起始摆桌的六冷盘六点心，每道由穿着秀禾的古装美人亲自呈上的位菜，都是十足“野趣”，一汤一羹一菜一箸，无不是山林野味江河湖鲜。

先行四道：菊花盏、荟野鸭丝、芦蒿烹元贝、虫草花煨斑鸠。

镇得素有味痴之称的美国佬们齐声赞美。那位曾经直言不讳指责鼎晟太过傲慢的幻想家首席代表，此刻正带着危机解除的放松沉浸在中华美食之中，并穿插着和鼎晟众陪同人员都一一攀谈了几句。

直至对上叶、王二人，那位代表的表情多少起了些变化，“叶修大神，杰希大神，能和荣耀世界冠军一同吃饭，实在是荣幸。”

听着翻译语气平实的转述真少了直接从代表嘴里说出来的抑扬顿挫。两人一套商务寒暄刚滑至嘴边，又被那人抢着继续调侃，“不过荣耀终究是过去时了，不仅是荣耀，所有基于平面的呆板而无趣的娱乐都将成为过去，在我看来那些简直不能称为娱乐，就像是小孩子在没有找到合适的玩具之前只好像猫咪一样拿个线球玩耍。”真是有些狂妄了。

叶修举起红酒遥敬，“谁说不是呢。但我听过一个笑话，讲得是一个人很饿，连吃了八个包子，吃到第八个包子的时候终于吃饱了，于是他感叹，早知道这样我直接吃第八个包子就是了。”说完他微微仰头，浅尝了口酒。

顿时代表的脸上精彩之极，赵远卓等人却并未介入，毕竟是席间闲谈不必作数，而且幻想家的这位代表几次三番将傲慢选作抨击对手的辞令，却忽视了他本人恰恰是极其傲慢的。

“不过虚拟舱的确是创世之举，中国有句古话‘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几轮体验下来，我都倍感穿行于真实与幻境。”王杰希看似巧妙了帮代表解了围，自己却是陷入了深深的思虑。

第五道，清蒸野生刀鱼。

菜上好后，古装美女并不急着离开，赵远卓指着几位异国客人请服务员代为择鱼刺，“我们常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刀鱼刺多味却鲜，各位还请勉力一试” 。

旁人代劳总不能择的太净，否则鱼肉就散了，但是上万元一斤的刀鱼，众异国食客还是吃的欢欣，尽管偶有被扎到的，这和冒死吃河豚是同样的道理。

“我很喜欢杰希大神的说辞，幻想家就是贩卖梦想的。我们构筑一个虚幻的世界供不想面对现实的人们躲避，而他们愿意为此付钱，多么美妙啊。”

“编织一个不愿意醒来的假象？该叫做贩卖梦想还是欺骗？”

“呵呵……咳咳……”看样子是被刺卡到了，代表接过服务员递过的米醋皱着眉喝了。“我们只是搭建一座桥梁，到底是在梦境中行走还是勇敢的面对真实，都是人们自己的选择，我们不会也无权干涉，中国不是也有句话叫‘醉生梦死’吗？”一长串地道美式口语中，四个发音并不标准的汉语“醉生梦死”显得特别突兀，说完那位代表便继续和面前的刀鱼比划着。

第六道，压轴大菜。

由两名男性服务员抬着一个特制木几，实木中空，正中嵌放着一个巨大的龟壳，足有脸盆大小，瞬时间四座惊语。

幻想家代表团已经有几位年轻一些的成员按捺不住掏出手机准备拍照，被赵远卓随即阻止，“诶，食物讲究味之美，拍照发网上什么的就免了吧。”那位首席代表心中了然，也和自己的人交代了两句。

龟本来代表着长寿的美好寓意，可是这只不过才渡过龟生中短短的百年，就不幸被抬上餐桌成了满足口腹之欲的飨食。

王杰希摆手示意服务员拒绝了这道菜。叶修看坐在左手位的一位代表团成员吃的风卷残云，就把自己那份推给对方，美国人还是直接的，那人在确认叶修真的不想吃后就快速把第二份也吞食干净。代表团的女翻译也是婉拒了龟汤，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神色。

江龟——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这只不幸罹难的目测年龄超过300岁，而一席12人中仅有3人拒绝享用。人的猎奇心和征服欲是不分国籍的，所谓的道德和素质，无非是因为体制与法律健全而对人性的掩盖，如果为恶无需负担任何代价，有多少人会选择偷窃、诈骗、抢劫甚至伤害别人。

 

王杰希借着去洗手间的档口出去透口气，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吃饭的地方早就勾起了他的兴趣，除了所在的秋院他还想看看其他三座院子都是什么样子。会所并没有完全按照古建风格照搬，而是借助城郊的地势将创意园林与自然山水融汇，并加入西方ArtDeco元素，三位一体的呈现了一种革新派的新中式古典。

行至一片灰白相间的庭院，白墙灰瓦水榭苍松一下子显得素气了很多，大概就是冬院了吧。王杰希很想看看匾额上冬院的正名到底是什么，却在还离得老远时就听见了和景致相悖的喧闹，没想到这里也开了席，他赶忙转身避讳，待要踱步离开的时候却被一句带着酒气的醉话钉住了脚步。

“喻总都多半天了还不回来，不会是借机闪人了吧，那可不行！今天必须一醉方休！”

“不可能的，没准是被电话绊住了，我去看看，外面风凉，您还是进屋呆着吧。”

后面答话的是个女声，听起来莫名熟悉，王杰希借着树木遮挡偷看，心里却是一块石头重重落下，那个女人是喻文州的助理。之前听见醉汉叫‘喻总’他还想天下的事情怎么也不可能巧成这样，结果还真是巧了，正应了一句“人生无处不相逢”。

女秘书高跟鞋‘嗒嗒’地敲击在碎石路上，步子迈的很急，应该是去找喻文州。王杰希也不知道是好奇心作祟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就那么鬼使神差的紧跟着。得益于景致错落，一路不被察觉的跟到临近洗手间旁边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远远地看到一个穿西装的人低伏着腰，阵阵干呕。他很想告诉自己那个人不是喻文州，但遗憾的是他说服不了自己会认错。

“喻总，您还好吧？大家都等不急了，让我喊您回去。”

“还好，这就回去了，你去找点解酒药，这里应该会备着。”

“好的，您自己能走吗？”

“可以，你去吧”

王杰希赶忙闪身躲开，他稍作迟疑还是等喻文州踉跄走远随后追上了女秘书。

“方秘书，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这女人精明的过分，是喻文州从联盟直接带到凌世的，和王杰希也算认识。

“是啊，真巧，王代表”，她在巧字上压了很重的音节。

“我刚才和喻文州走了对脸，他都没有注意到，好像喝了不少。”

方秘书一脸的不可置否，一边的嘴角向上翘起，很是嘲弄，“哦，是吗？喻总人缘太好，盛情难却吧。”

“他酒量不好，这种场合还是帮忙挡一挡的好”

“王代表这是怪我呢？可是怎么办呀，不是有句话叫‘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吗？凌世之所以挖来喻总，不就是看中他在圈中的人脉和影响力，如果喝顿酒就能解决问题我觉得还挺值得。”

“方秘书，你！”王杰希也不知怎的蒸腾出一丝怒气，喻文州转跳凌世选择带上这个女人，他以为除了能力出众之外至少该是嫡系，没想到为人这样倨傲，看来其中内幕也并不单纯。

“我知道你们都曾经是行业翘楚，但是商场无情，凌世像我这样一个小小秘书都是名牌大学的双料学士，喻总坐在这个位置上不该出一份绵薄之力吗？不然，等着他的1000万股变成废纸，还是等着被鼎晟一口吞掉？”

“方秘书怨气不小”

“谈不上，不过是在商言商而已，不过王代表与其计较一顿酒局不如在别的地方拉一把岂不更好，比如钱，再比如鼎晟？”说完她侧头拿眼睛撩了王杰希一下，转身离开，那个眼神妩媚中透着冰冷。

 

王杰希犹自在原地站立了一会，即使秋天的暑气还没完全退散，他却感到周身都被寒凉浸染。他忽然觉得茫然，搞不清无情的到底是商场，还是身处商场中的人。

 

tbc